崔国泰
1964年出生于辽宁沈阳。1988年毕业于东北师大美术系;1999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十届油画研究班;2000年考入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绘画系第四研究室博士课程班。
艺术作品多为西方知名收藏家、艺术机构所收藏,尤其是德国、美国、日本等国家的博物馆、基金会,收藏家如Kent Logan、Essl、张明,等等。
《工业肖像》的社会文化阐释
岛子 |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工业肖像》系崔国泰近年深入考察沈阳锈带工业废墟之后的一项兼有现实提问和社会历史反思性质的成
果。这一系列大型油画作品的问世,意味着架上艺术捐弃种种人造的概念和风格化的视觉模式,寻求历史
和现实的真实,自由思考并自觉创新的必要性和启示意义。
以往,崔国泰综合抽象性、表现性艺术语言,从东北大自然题材中寻求与自我心性相契合的审美意象,通
过直觉对自然与人的合规律、合目的之倾向予以表现;借由体验原始蛮荒的神秘空间,从中释放无意识的
潜在力量。这一阶段的作品,可以视之为《工业肖像》的预表。关键的逻辑演进,是在探索过程中获得了
破层游走的异质化思维,呈现那些依循“合法建构”所不能呈现的事物。在《工业肖像》中,不可呈现的事物
不是理念对象的摹本、状态或象征本身,也不是康德崇高美学为抽象艺术开辟的“普遍绝对”本体,而是一个
巨大的客体,一个被历史规律废置的计划经济的残骸。
过去的一个世纪,抽象(主义)艺术家似乎都在倾力向柏拉图的幽灵下赌注,试图在现象世界之外赢得理
念王国的彩票,但在艺术史中的结果却是观念的小进化、视觉的大退化。崔国泰自动遏制了纯粹“自由美”的
抽象冲动,实践自己在现象世界观察所得到的具有现实批判精神的表现性意向。他的创作实践意向回应了
当代艺术社会学转向之诉求,指涉社会历史问题,属于心智、良知,更属于提问。
或许,当今表现性艺术精神的命运或可能性的用途就是提问,物质世界及其资本化不能自行向精神敞开,
也难能向精神提问,它只是更加非人地存在着,它更不会自发地向辩证法和现实开放。缘此,画家为自己
非再现性的绘画创作找到潜在的原因,而这种原因是建立在双重不可能因素上的:艺术那种呈现未遭剥夺
与摧残的大自然的条件已经丧失殆尽,相应地,体现着野蛮掠夺自然的工业能力也同时枯竭衰败。《工业
肖像》既是画家对以往自然母题的转换,又是对自然含义及其题材的深沉哀悼。“哀悼的意图常常在于试图
使遗骸本体论化,使它出场,并且首先是通过辨认遗体和确定死者的墓地来进行”①,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如是说。从整个作品系列可见,锈带工业废墟筑成了一座座灰暗、怪异而神秘的庞大坟墓或祭坛,
在灰冷的苍穹下,厂房、烟囱、高炉、火车头、铁道、钢筋混凝土高架、冶炼装置等物质存在本身,已经
变成环境科学所定义的工业固体废物。只有迎风摇曳的芦苇、缠绕在铁架上的蓬乱瓜蔓,似乎还在梗顽地
诉说着遗骸们苍凉的身世。
这些曾经代表着先进生产力的机器,在把自然资源转化为物质的同时,也把自己变成了“历史主体性”的祭
品,画家借此演示出一个自我区隔的时代被置于先进欲望下的病态生命形式。因此,与其说它们是一些曾
被“计划”过的中国工业化“肖像”,毋宁说是“工业革命”遗像。
《工业肖像》的素材源自沈阳铁西区,它曾被誉为“中国工业化的发动机”,其重要地位在于,它是由机械加
工、金属冶炼、基建配套工业等生产联合工厂组成的庞大工业基地。如果说铁西区的历史汇聚着世界近现
代工业历史交错的踪迹,那么,它更多的是跟随苏联形式的国家生产力主义,行走在隔离式的计划经济工
业之路上,拾19世纪西欧各国的牙慧,即西欧赖以起家的机械、钢铁、煤炭工业,而西欧各国则向战后的
美国学步,到1970年代后期,生产力的发展即由知识、信息、科学构成了后工业社会总体景观。
铁西区缘起于1934年日本侵华创建的大型军工企业;1950年代苏联把二战期间从纳粹德国缴获的机械设备
当做“中苏友好”的援华项目输入;到1980年代,工业装备完全依靠进口。铁西区的锈带化、废墟化是随着
计划经济的终结而形成的②。
马克思·韦伯(Max Weber)认为,每当一种打破旧传统约束的超凡能力注入时,社会就会发生变化;但是,
在“超凡能力常规化”以后,能力的储存就会消耗而最终只剩下一个僵死的机制③。这只是热力学第二定律在
社会学的运用,实际上197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哈耶克(F.A.Hayek)在1940年代就预言了在全权社会
主义主导下的计划经济必然破产的命运④,这在今天看来已经是常识,铁西区不过仅仅属于那种“致命的自
负”的缩影。但仍然值得我们这些经济学外行追问的或许是为何思想、学术乃至自由都会被国有化?而且与
工业国有化、生产资料的中央控制并驾齐驱?或者反过来提问,为何今天的一切包括道德、信仰、审美都
要由自由市场经济决定?——美女自由市场经济、美术自由市场经济、教育自由市场经济、佛教自由市场
经济……
从史实和现实回到作品与画面,最好从那些令人不安的物象入手。《三个大烟囱》(素描)是系列“肖像”的
一个标记,画家通过旧厂区的写意表现,营造出荒凉、死寂的气氛,恍惚旧时代的轰鸣依然回荡在灰蒙蒙
的天际线,人气散尽了,形影相吊的高大烟囱还充当着见证者的角色,俯视着死气沉沉的厂区,像顽强生
长的纪念碑。是的,凡值得“纪念”的事物,总有被预先设计好的悲哀。
素描的原型即沈阳冶炼厂,这里因为有三个“亚洲之最”的大烟囱而闻名遐迩。第一个烟囱于1930年代伪满
时期为日本人所建,另两个建于计划经济盛期,即1960年代。
与大烟囱素描相互鉴照的是超大尺幅(129cm×496cm)的同题油画作品,三个柱体烟囱嵬然不动凌空耸
立,画家极大地夸张了其中的一个,在整体上为有重量的压迫感增势,使得画面结构中的静止与运动已没
有差别,静止在其极限中显现出运动的另一种属性,顿然透出危楼百尺的心理暗示。当然,工业主义的男
性霸权症候,在此也被表露无遗。
柱体造型的另外两幅作品是《五个高炉》《夕光中的大粮仓》,后者的原型不属于铁西区设施,但它表明
了画家对作品主题逻辑一致性的广泛关照,就像同期作品《松花江铁路大桥》象征的广延的世事沧桑感那
样。同样地,这些超级物体被提炼为静止而暗含着威胁意味的感性空间,始终预示着令人局促不安的征
兆,种种信息要素分别用滴沥的白线、短促有力的暗红折线提示出来,构成可意会的细节,这些细节同时
具有物理能量的质点意义。前者的暗灰色高炉有着死神般的诡异与镇定,后者暝色昏然的回光渲染出某种
庞大肌体的伤痛感。
《胜利8号》和《前进号》是这一系列作品中最具“肖像”意味的超级特写。画家从工业废墟的普遍特征中萃
取了蒸汽机火车头的特定形象,非再现性地通过体积、重量的夸张、变形以及表情的刻画,给出了压倒一
切的宏大气势,而这种气势又是特定历史主体命运的强烈反讽。
相对于《前进号》之笨重、冷漠又颟颟顸顸的情态,《胜利8号》仿佛含有些微的温存、娴静和略带修饰感
的妩媚。但请注意,这两个特写给人从审美直觉上产生的性别联想与对比,并不表示《胜利8号》的“她
性”是胜利女神古典形象的机械化变体,这个艺术历史上的象征专利属于西方亲近现代性的现代主义艺术家
和设计师,他们热衷于把“机器美”当做激发现代性想象的本体论比喻,诸如未来主义对战争机器和科技的女
神化比拟,诸如工业主义的工具理性借助机械结构、功能、客观性和标准化的训练,向“机器美”注入了“崇
高真理”的启示,都在政治、经济领域促成了反自然能量的总体性爆发,而这恰恰是父权制男性对自然女性
内在统一的象征秩序的摧毁。
无论“前进”或“胜利”,其集体主义的亢奋而谵妄的表情总是连接着工业主义、生产力第一主义和机械论世界
观粗大的神经网络。通过这张网络进行的经济扩张是唯物(质)主义的一件法宝,是关于进步、发展、幸
福和未来的辉煌许诺。因而所有的“前进”都会被规定为“沿着”铁定的“路线”和“胜利方向”,去征服引力、距
离、速度、不毛的荒漠以及人类的身体和心灵。伟大乌托邦的伟大之处间或在于人类个体生命和自由在它
面前永远等同于蝼蚁,即使它的神圣遗产只留下一堆残骸,即使它“绝不会倒转”的历史车轮变成了垃圾。
最后,我们无法绕过《工人俱乐部》和《工厂大屋顶》,尽管画面上人迹渺然,物是人非,但由于画面营
造出一种弥漫的幽灵形式的气氛,主导着观看的视角,其盛气凌人的强制意味,其制度和纪律的铁锈气
味,其群众动员和政治运动宣传的陈腔滥调韵味,无一不令人产生生命的幽禁与惊怵。青灰的天幕、带铁
丝网的围墙、警报器或高音喇叭、斑驳肮脏的墙体、依稀可辨的口号、厂徽等符号化的表征愈是沉闷暧
昧,人的气息就愈微茫,生命的尊严就愈是不可能得以张扬。那是因为,劳动者的肉体和精神不过是庞然
大物般的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机器占据了人的主体性,人性内容变成了物质的附庸。而当那只“看不
见的手”以资本密集和技术密集的方式替代了旧的生产力和生产方式,铁西区的机器连同它的“主人公”就可
悲地失落在历史的忘川,成为马克思“异化劳动”理论⑤的一个注脚?
或许,这不应该是“历史主体性”命运的最终解释。或许,任何社会的发展都有一种超越个人理性认知之外
的“自生秩序”,而带着理性万能的自负去控制社会的发展,必然导致更多、更惨的“铁西区”。人类总是设法
把社会想象并创造成一件艺术品;艺术的理想又如何呢?艺术如果还可以继续充当社会自由的象征基石,
那么,艺术家就会不断向理性及其灾难提问。现实并不提供现成的答案,因此提问也将永无止境。
注释:
①德里达(Jacques Derrida):《马克思的幽灵》,何一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第15页。
②吕新雨:《铁西区:历史与阶级意识》,《读书》,北京三联书店,2004年第4期,第1-2页。相关视觉材料参考:[1]崔国泰实地考察铁西区拍摄的记实照片;[2]王兵拍摄、制作的DV 记录片:《铁西区》。
③见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后工业社会的来临》,有关科技治国思想的讨论中对韦伯观点的申论,王宏周等译,新华出版社,1997,第382-383页。
④参见哈耶克(F.A.Hayek):《通往奴役之路》,第4章、第5章,王明毅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另见艾伯斯坦(Alan Ebenstein):《哈耶克传》,第16章,秋风译,中国电影出版社,2003。
⑤马克思(K.Marx):《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见[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中央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2000,第50-72页。
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