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里流淌的诗意
——评说画家大唐卓玛
大唐卓玛是个很随和的人,感觉到她是画家,是在看了她的画以后。但更多的时候,她不像画家。与朋
友在一起玩,只能听见一个人的声音,像在喇嘛庙里诵经,持续、持久地叙述,偶尔有另一个声音出
现,顷刻就被淹没。发出诵经声的就是大唐卓玛。
去她家里做客,她穿一件宽大的袍子,色彩绚丽夺目,像小说里描写的19世纪的俄罗斯祖母一样,晃动
着袍子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回穿梭,不断捧出自己创作的菜品,絮絮叨叨地介绍菜品的制作方法。她的
叙事方式直接、干脆,语言跳跃的空间跨度往往出人意料。她说我们碗里的羹是用山药、土豆、青豆加
生姜和蒜,在豆浆机里磨出来的,这种羹养脾胃,去寒湿。我们喝下一口,果然很爽。她接着说:“我昨
天在工作室补了几双袜子,袜子的质地很好,是我的脚不好,总是把袜子前面磨出一个洞。”她的角色感
很强,进厨房就是主妇,拿起画笔就是画家。
当面对一幅画的时候,大唐卓玛异常沉静。她说有时候几天不出门,不说话,听埙,弹古琴,吹箫,一
直在工作室里创作,那是自己找到感觉,有艺术表达冲动的时候。工作室里的那份宁静和孤独,是她自
己最期待的。她的丈夫杨瑞洪是她绘画的启蒙老师,是一位具有学院派风格的实力派画家。在他们家
里,满目是盛开的色彩,你会情不自禁地去谈论绘画。虽然我们是门外汉,但是没有任何压力。他们自
称是高原的“艺术牧民”,向来都很低调,平易近人。
其实,我们时常评说的,并非我们已经懂了的。比如绘画,虽不懂,但是并不妨碍我们信口开河地评
说。把一幅画请回家,放在墙上,绝大多数人是不会因为一幅画,而决计要弄懂绘画是怎么一回事的。
绘画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表达方式,从原始岩画朴素的图像中,我们可以感觉到生命最初的自我表达的冲
动。为什么有了语言交流工具之后,人们仍然乐此不疲地用色彩和线条来诉说,呈现自己?唯一的解
释,就是语言无法完整记录和表述我们生命中某些微妙的感觉,绘画刚好承担了语言缺失的、感知生命
的另一个入口。你站在一幅画前,凝视、怒视、漠视、善言赞美或恶言斥责,都是在与一个不在场的人
交流。读一幅画,你得到了什么,这是很难说清楚的事。这与画画的人有关,也与读画的人有关。
因此,绘画就是画一个人的心象。心象是什么?心象是暮色里偶然与风声凝固坠入花蕊的鸟语;是一粒
露珠从梦的边缘滑落弹向深空瞬间幻化的大河;是炊烟与犬吠引出的的乡愁;是诵经声中在自家门前迷
路的红衣喇嘛;是深夜独自散步的小路;是一只手与另一只手在身体之外的抚摸;是花朵在夜幕里窃窃
私语;是融雪潜入草地吹奏的悠长的箫声;是一块与古树相依千年的石头突然感到孤独……心象不是照
相。心象是心灵深处的记忆与情感发酵后反刍给色彩的那一点东西。好的画,气象万千,总会弥散出诗
意,让你欲辩无言。
我说的这些正是从大唐卓玛的油画里生发出的感觉。
大唐卓玛最初学剪纸、布贴画、水彩画,1988年开始进入学校专攻油画。她一边画画,一边写诗,同时
做着人间两个最美好的梦。幸好这两个梦是孪生姊妹,血缘相同,彼此心有灵犀。因此大唐卓玛的画
里,晃动着诗的影子:率性、本真。张扬的色彩后面,总感觉还有色彩在流动,就像诗歌的隐喻,语言
的背后好像还有语言。
她性格外向,热爱生活,她对身边的一切充满好奇,童心始终与她相伴。山涧的一道溪流,天上的一抹
流云,路旁的一株野花,林中的一声鸟语,都可以与她交流,激起她心灵的感应。她说她经常在水磨镇
的山上,望着路边的花花草草自言自语,这是她们之间的私密。她这种有违世俗的反常状态。我担心,
有一天她会被那些过于正常的人划入“另类”。
我读大唐卓玛的画,本来就有一种“另类”的感觉。她的画没有章法。所谓技艺,对她是一种潜在意识。她
的画抽象,但不属于抽象艺术,她对抽象的捏拿有度。色彩在朦胧处朦胧,其中有象。他的画写意,用
刮刀可以弄出泼墨的效果,但又与水墨文人画不是一回事。绘画究竟应该怎么画?老师按照教义千百次
重复着教授自己的学生,最终能成为画家的寥若晨星。原因是绘画创作不仅仅是技法问题。大唐卓玛的
画不仅仅是抽象、写意,那些情感的碎片经过反差强烈的色块和线条再现,呈现出赋有神性的精神力
量,弥散着雪域高原独有的宁静和宗教意味。她用一只东方的手握住西方的笔,画出了中国人的心象。
油画的颜料,到她手上就呈现出魔力,这是色彩的幸运。
大唐卓玛的画与深刻和主义没有关系。就像一棵岷江河谷里的树,生长状态和开花结果,仅仅与基因和
这块土地以及高原的气候有关。树的年轮里留下的是岁月的记忆。她在画里留下的是自己的心跳。她是
一个追求灵感的画家,她不刻意去挖掘和解读什么,风暴和云彩驱赶着她表达心中的律动。她说,只有
画画的时候,才感觉到生命是那么美好。她适合画油画,对色彩的敏感让人惊讶:她喜欢用原色、极
色,反差强烈到具有爆炸感,但是整体效果却浑然和谐,有点像女巫施法。
她自己的定位是“艺术牧民”,这种价值取向注定了她的创作风格和个性。她长期身处高原,面对岷江,身
边最亲近的就是大山、大河、湿地、草地、牧民、牦牛、庙宇、经幡、落日、山花、狂雪、奔雷。高原
对她就是天堂,这是对故土、故乡、故人的眷恋,像母亲怀中嗅着奶香的孩子。从她的系列画里可以看
出这种倾诉:对高原的依偎、感激、赞美、敬畏。
川西高原,从地质结构看,环视周遭,似乎要年轻一些,正如大唐卓玛的画,它们都应该属于新生代。
虽然大唐卓玛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绘画,那时已经小有成就了,她却与那个热闹的时代没有关系。她
对艺术的探索,像一头追寻水草的牦牛,从不停歇。她最近画的“圣洁高原”系列,更抽象、大气,从以情
感碎片婉约诗般的叙述中突破,用大块面的纯色和极其简洁的构图,直接呈现高原的神性。雪域高原上
的寺庙、喇嘛、玛尼堆、经幡这些具有宗教性的形象,都隐身在色块的背后,虽在视觉之外,却又在感
觉之中。色彩的节奏打开了另一片时空,招魂一般的声音被隐喻凝固,发散出耀眼的光芒。唯美的笔
下,流淌着高原的宁静、孤独和苍凉。这是诗意的表达。意境,这一东方的审美情趣,从宣纸流向画
布。善哉,高原。
能感觉到的艺术,才是最可靠的艺术。大唐卓玛的画,不需要诠释,那些个性突兀的色彩是她饲养的家
畜,漫山遍野的奔跑之后,总会在暮色里回到栅栏。家,是一切和谐的根基。艺术的最终归宿,也必然
是回到在记忆中冒着炊烟的家园。大唐卓玛夫妇,正在回家的路上。这是一条起点和终点归一的长
途。“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们一路留下标记,把色彩和画笔种植在白雪覆盖的草地上。
已经是夏季了,应该到高原花开的时候啦。
我曾经去过高山草地,看见那些随意在草丛中开放的花朵,像精灵一般地随风摇曳,那种自在、自信和
生机勃发的样子,让我下意识地读出在汉语中被使用过度的两个字:“绽放”。
还是自己去看大唐卓玛的画吧,别人的解读都有可能成为误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