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技入道” 的坚守
胡国强 | 文
自从以油画为主要载体的西方艺术在100多年前传入中国,我们一直处在学习阶段。遗憾的是,西方从古典
艺术到现代艺术再到后现代艺术的发展,是与其从中世纪到工业时代再向后工业时代的转变相适应的,而
中国缺少这个进程,我们只是在改革开放的30多年间将西方几百年的艺术进程在匆忙之中一下子全部演绎
了一遍,混乱之中有太多的东西来不及厘清,更来不及消化,对所学的东西大多也一知半解。
从文艺复兴到19世纪,处于上升期的西方世界的艺术充满着人文主义的色彩,产生了许多魅力永恒、感动
世人的精美杰作,并且成为了后世难以企及的写实绘画范本。一代接一代的古典大师在追求完美的传承
中,每一次创新无不伴随着表现技法的革命,或者反过来说,他们在以学习传统技法为主要入门途径的自
我完善中,通过对传统技法的变革,不断创造出新的造型与图式,逐渐达到更高的境界,并深刻影响着当
时和后世的审美观念。
伦勃朗作品中的戏剧性充分说明,古典大师们的创新是完全自觉的,甚至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他们不曾
被逼迫,而是借“由技入道”从容、自然地成全了艺术。
技就是技巧、技术,是显现出来的;而道就是真理、规律,是内隐的。就绘画而言,我们可以经由技的磨
砺和不断提升而进入道的境界,阐释艺术的真谛。熟练的技术、精湛的手艺蕴含了接近真理的微言大义。
也可以说,道就是艺术家的思想观念和审美趣味,即艺术家的主体精神。道经由技的表达,使我们可以感
知、感悟。技是修为,是表达的载体和桥梁;道是深层的精神,是表达的支柱,二者互为表里,缺一不
可。寻求技巧与精神之间的契合是艺术家的终生大事。
技的修炼,需要静心,需要敬畏。怀着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态,注定入不了道的境界。
在当下的中国,由于“文革”带来的文化断裂和改革开放带来的西方文化的冲击,大众在整体意义上是非常急
切与浮躁的,没有信仰,缺乏敬畏之心。他们宁愿信仰财神和厚黑学,因此对财富的追逐成了当下的一场
全民运动。而作为社会精英阶层的艺术家也并未能独善其身。在艺术界,玩世现实主义、艳俗艺术和政治
波普在商业上出人意料地获得了巨大成功,使得许多艺术家似乎发现了当代艺术的“捷径”,于是,信仰和使
命不再重要,静下心来的回顾和审视传统不再重要,“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西方样式的简单模仿,制作上的
漫不经心,观念上的拙劣的拼合和挪用,题材上的趋炎附势和无病呻吟,以及作坊式的制作和重复”。换句
话说,在一个缺乏形而上信仰的时代,艺术也丧失了耐心与精神性守望。
就写实油画而言,我们在很长的时间里没有机会学习正宗的西方传统。“由于政治的原因,反而接受了苏联
50年代的致命讹传,加上我们自己造成的教条化的误解,其实就连苏俄的造型传统也只是看到了一些片
段,丧失了宏观的美术史视野。”(于小冬语)而真正的典范,我们却无缘得识,最多对着印刷品揣摩,难
见真容。等到有机会在原作面前仰望的时候,我们不得不赞同于小冬说的:“精神高度与技术高度无不在大
师那里”。
虽然写实绘画在现在的西方已经不占主体了,已经被边缘化了,但许多艺术家个体并未放弃,“传统艺术仍
然在变换着样式维系着适度的发展”。正如冷军说的:“中国不一样,油画引进百余年来以具象写实为主体,
大量的艺术家都经历过艰苦的学习与磨砺,掌握了高深的技巧与审美。这么大一个群体和受众面,随便放
弃可能吗?也很可惜呀!再说这不是中国的一大特色吗?”就艺术家个体而言,基于不同的成长环境、教育
背景和由此造就的精神气质,对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摄取总是选择性的,个人的选择无可厚非。
如何突破前人,进而寻找并确立自己独特的语言符号,是每个艺术家本能的追求,这也是由艺术本身的规
律所决定的。在我看来,追根溯源,从传统中汲取营养和灵感是必经之路。为此,在国外油画修复专家的
指导下,我曾花了很长的时间系统临摹了从提香、鲁本斯到委拉斯贵兹、伦勃朗的作品,实践了从拜占庭
绘画到17世纪绘画的一系列技法,深刻体会到古老的传统技法的确给后人提供了更多的选择与创新的条件
和机会。借用陈丹青的话说,“我只想告诉那热爱绘画的人,如果你要绘画,就应该写生,应该临摹,应该
回溯传统……”学习传统并不可怕,它并不会使我们丧失当代人的文化身份,“简单理解,当代性就是现代人
制造的成果,它是前无古人的”( 冷军语)。就像我们不会把明清山水归入隋唐绘画,也不会把超现实主义
大师达利的作品看成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一样——虽然其手法都很“古典”,这是因为每个时期的艺术家的作
品中都有着鲜明的时代烙印。
今天,艺术自由的最大障碍不是来自意识形态,而是来自利益的驱动。只有拒绝金钱、地位、权力、物
欲、虚名等的诱惑,我们才能重新审视东西方的文化和艺术传统,重建中国当代艺术的核心价值。艺术发
展到现在,技术已无所谓新旧,观念也不能代替外在形式语言的经营,而蕴含个人内在精神气质又能切合
当代审美眼光的作品,同样需要“由技入道”的磨砺,才能最终形成内在精神、外在形式与符号语言之间的有
机统一。在“快餐式”艺术大行其道的今天,写实油画作为一种经典样式,它的艺术特质需要维护,更需要同
道者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