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思、所为
——“墨骨油画”解及其他
李秀实 | 文
创新是艺术的生命。
画家的责任应是不断探索、开拓视觉的新领域,引导人们以全新的视角去审视、欣赏业已习惯的景和物,从而
创造出新的审美世界。
如何使起源于西方的油画艺术融入东方画家的本体,进而以东方的哲学、美学观念将作品展现在当代艺坛,应
是今日中国油画家的己任。
回首我近60年的从艺历程,在对油画艺术的探索追求中,随时间及环境的变迁,在不同阶段的作品的表现风格
上,由写实、写意到抽象,均曾有所涉足和探讨,并为当时界内所肯定①。但在庆幸之余,冷静地面对旧作沉
思,又始终不无遗憾。这些外在风格各异的追求,在表现语言的深层却大都对应他人的画法。随着改革开放,
面对西方从中世纪到当代的众多油画原作,发现自己以往所沉醉的所谓表现、个性追求,无不是在西方大师的
影子内被动地表达着自己的民族感情,正如一代宗师石涛所痛斥的——“是我为某家役,非某家为我用也。纵
逼似某家,亦食某家残羹耳。”当看清自己多年孜孜以求的奋斗方向名曰借鉴,实则在洋人的背后亦步亦趋地
模仿时,愧汗自己过去在艺途中的夜郎自大。
语言是文章的基础,用再好的别人的语言,也不如用自己的语言去表达自己的感情。想使舶来的油画艺术衍化
成自己的血肉,则应从基础做起。犹如小学生学习作文,先识字,造句,当掌握了通顺语言后,才能写出传情
达意的文章。
有自己的语言,才能深刻地表达出自己的感情。即便画中国的题材,没有自己的语言,而使用西方的传统艺术
手段去表现,犹如将中国人的思想感情用外语翻译给中国人听,终归还是跟在洋人的后面,靠洋人的语言表达
我们自己的情感。当惭愧地觉出过去自己的幼稚后,我深感研究油画表现语言的重要性。
线条、色彩是绘画的基本要素,是构成表现语言的单字、词组。我自幼面对中国画,曾深深为祖先的“六法”所
折服,并通过临摹山水画,体会其骨法用笔,而极其喜爱文人画的笔力韵味。青年时在中央美术学院学习油
画,我又对印象派的色彩表现魅力情有独钟,曾顶着挨批判之险②,而偷偷对着印刷品进行研究。我以为这东
西方外在形式殊异的画种,在内在追求的美学观念上有许多亮点却是相通的。久经思考,我逐渐形成想将两者
合二为一的念头,朦胧中感觉会摸索出一条自己的小路。
油画在西方美术史上的鼎立地位与其独具的艺术魅力,是不可为其他画种所取替的。在结合我国传统绘画的表
现手法时,如何吸收、发扬油画的特点,避免走过去所谓的民族化的道路,避免简单的单线平涂或外在的描摹
中国画的章法布局,这是我首先要思考的。为使东方的文人画同西方的印象派达到有机的交融,经频频实践困
难已极,深感因文化传统、美学观念的差异,两者在观察方法、表现手段上的牵制相克,似溶水火于一炉,例
如画面构成中散点透视同焦点透视的矛盾,色彩运用上强调固有色同表现条件色的矛盾,造型处理时以线造型
同以面造型的矛盾。这些西方源于以天人相胜、积极进取、要求逼真的相像,同我们东方主张天人合一、崇尚
精神、注重意向的相似相去甚远,令我寸步难移。当我彷徨无措、苦恼至极时,只好静心潜读以求解脱。道济
谓:“憾其泥古不化者,是识拘之也,识拘于似则不广,故君子惟借古以开今也。”不能将前人、他人的经验作
为不可逾越的拘束,应学以致用,古为今用。在当今东西方世界性的大变革中,出新就要弃旧,大破需有大
勇,既不能受“六法”的约束,也不必信守西画的法则。我悟到,欲尽力摆脱以前的习惯画法,不仅不能完全依
靠规矩,甚或应逆规律而行之。于是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在题为“京华遗韵”的系列研究性作品中,我做了
这种努力:为了画面整体构成,有意破坏统一的透视法则,将散点透视同焦点透视混为一体。我想用这乱中求
律的处理,取得画面的相对协调,这无序的构成会增强画面的含蓄厚重。在色彩处理上,打破固有色同条件色
自身的规律,视画面的表现需要而在两者间做有序的加减,以充分发挥油画色彩的表现魅力。在形体处理上,
为使墨线统领画面,在色块交错中经常用即兴之笔,超越物象的轮廓约束而越界涂抹,既打破了传统油画的严
格素描规律,也消融了以面造型的戒律。配合画布留白及肌理的表现去作画,按常规的油画技法要求会既杂乱
又漏气,会被视为整体欠佳,但这却正是墨线能自然融入画面色彩关系中的“墨骨油画”技法的关键。我这些画
既无章法可寻,又未依严格的操作规律,因我想以完全不同于我过去的表现语言来阐述我今天的审美取向,欲
在东方、西方之间,在整体的具象表现与局部的抽象的点、线、色彩之间,以轻松流动的音乐旋律,书写出画
面深沉厚重的量感;欲在矛盾并置的审视语言中,寻找美的存在。我这批侧重于书写性的油画作品,同以往曾
涉足于制作性较强的油画有所不同,源于我对文人画及印象派表现理念的进一步领悟,强调随意而自然的意趣
走向。这批以墨骨试作的油画,虽然不如我过去某些主题性作品的社会学含量高,却在归皈艺术的真谛方面前
进了一大步。它们所运用的表现语言是完全属于我个人的、独家的,仅此一点,已满足了我的初衷。当下,我
自认为在终生所求的艺术生涯中已迈出了关键的一步,未竟的目的将是如何磨合、完善“墨骨油画”③的语言模
式,在油画艺术总体的表现追求中挖掘更丰富的精神内涵。
我这批不中不西的“四不像”油画面世不久,曾引起一定的反响,一些我最满意的作品常常会受到最多的非难,
在众多师友的直言鼓励中,也听到严厉的指责。有好友对我的改弦易张很不能容,根据所谓力作的要求,指责
我仍应“画马”“画驴”。也有人对某件作品的表现深度同油画艺术语言的总体研究做舍本求末的评价,将一件作
品的完整性同整体油画艺术发展态势的探索作本末倒置的对待。
在当今,随着改革开放的大潮,美术界已明显分化成体制内外两股流向。历史的原因,令我只能在传统内望穿
秋水地钦羡后来人的幸运,令我只能在过去走过的路上审视自己的所求。我认为当前中国艺坛在多年固有体制
下形成的现实既存在固守田园,满足于因循西方大师的惰性,也存在对当今油画艺术发展方向的分歧。多年
来,每当涉及油画民族化的议题,前些年主导的论点大多片面强调“民族气派的体现不在形式,而在内容,在
精神……”近年则由虚无缥缈的空谈逐渐转向实事求是的探讨,此真乃我们美术界的一大幸事。但在喜悦之
余,观看近来为某些宣传报导所肯定的民族化佳作,总给人们留下言过其实的遗憾。“油画民族化”不是一朝一
夕的事,我真不希望某些人在依靠权势、谋求私利的主导下,在“油画民族化”的外衣的掩盖下,使油画界变成
我们美术界的“学术造假”泛滥的重灾区。
统观我国油画艺术百余年的艰辛历程,前一阶段经一代代师承延续,从无到有,成绩斐然。当前随着21世纪的
脚步,使西方的油画同我们的民族精神合而为一,既是时代的必然,也是我们仍需积极努力追求的目标。我们
不应简单地视作品有无沿袭传承,言必循西方某某大师(弗洛依德、怀斯、路阿……)的轨迹,并动辄以领
导、权威的手段,武断地、错误地引领着我们美术的发展方向。我们应使我国的油画艺术既摆脱过去仍满足于
追随、模仿西方油画艺术表达语言的百年老路,也应在油画民族化的方向上正常健康地发展。
我对油画语言的研究,由于个人思路很有限,倘有众多共识者参与,其前途当不可低估。
艺术家要走自己的路,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为此我要学“我之为我,自有我在”④的精神,作为鞭策我继续努
力求索的座右铭。
1999年春一稿,2011年2月修订
注释:
①人民美术出版社于1984年出版此时期《李秀实油画选》一册。《中国美术》总10期。《画廊》总21期(天
津人民美术出版社)。《画廊》总17期(岭南美术出版社)。《文艺研究》总15期,《美术》多期,《中国新
文艺大系》等均曾刊有专评文章或刊载多幅油画作品。
②详情见1997年《中国油画》第一期“李秀实先生访谈录”。
③为我经多年艺术探讨,于近20余年逐渐形成的一种油画艺术语言模式。特点为:依中国文人画画论,用“六
法”之“骨法用笔”。在作画时以线造型,通过勾、勒、皴、擦、点的书写笔意,辅以西方传统油画技法及印象派
等近现代的色彩表现而形成的一种为我所用的油画语言。
④引自《石涛画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