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制与自由
——解读冷军的艺术(节选)
常磊 | 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中国油画院学术委员会秘书长
歌德写于1800年的十四行诗《自然和艺术》阐述了一个朴素的道理,那便是“在限制中才能显示能手,只有
规律能给我们自由”。在19世纪以后,艺术家多热衷于张扬自我,在艺术领域里追求高度的自由,而历史给
予艺术家的表现自由也是前所未有的。因而“规范”沦落了,在欧美的某些国度里几成绝响。叛逆的艺术家们
从规范的限制中挣脱出来,追求自我、张扬个性,在懵懂的创新冲动里度过了一个世纪。时过境迁,当我
们再一次回顾历史,理性地审视已经发生的这一切,很多艺术家再次认识到“限制”的必要,认识到传统和规
范的可贵。一方面是基于一种自发的历史责任,另一方面是基于内在的审美需求,一些艺术家主动承接了
传统与规范的逻辑。在这些中国的艺术家当中,冷军应该说是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早期,有一些人定义冷军的写实艺术风格是“超级写实主义”或“照相写实主义”,其实不然。“超级写实主
义”或“照相写实主义”是一个美术史上的特指,指的是美国上世纪60年代以来开始流行的一种写实手法,而
这种写实手法是以照片为蓝本来高度精确地描摹,这种风格追求精确甚于追求艺术语言,这与冷军的写实
风格是迥然不同的。冷军自己曾经说:“我是按照对象的生成过程‘造’出来的。其实很多时候我是不自觉地着
迷于实物本身的纹理细节,包括不经意造成的残缺和痕迹……造化的是自然的生命,心源是自我心源的展
示。”这既是在描述自己的创作过程,又是在描述部分创作动机。至于深层的创作动机,既有意识的,也有
潜意识的,意识的一面艺术家可以用逻辑来归纳,但潜意识的一面可能艺术家本人也无从察觉了。但还有
一点是冷军没有提及的,他的作品多源自写生,兼有图片的参考。这是与照相写实明显不同的地方。正是
因为直接和自然交流,所以冷军的作品里有一种照相写实没有的灵光与生命。在表现手段上也是如此,表
现的手段可以逻辑化为两个部分:其一是具体的材料技术部分,其二是抽象能力部分,这一部分指的是对
绘画诸要素的把握掌控能力,诸如色彩、造型、结构等。尤其在这一部分中,冷军的表现其实是完全承接
了传统的,因而,他的作品在常人眼里是生动逼真的,在行家眼里则是高度严谨完整的控制能力和优雅得
体的色彩。后期,冷军的创作语言有所变化,他创作了一批尺幅不大的相对比较讲求书写和笔意的作品,
主题往往是场景或竹子之类的局部景象。虽然表现语言与他之前的写实作品有所不同,但是内在的审美情
绪还是一脉贯串的。虽然书写还是充分体现了限制与自由的博弈,充分体现了在限制中的自由,只不过语
言的表象分类趋于写意而已。
回头看一看欧美的一些照相写实主义画家,他们刻画自然形象也很深入,但作品的语言死板,毫无灵光,
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样的作品不是好的作品,只是再现得逼真而已。冷军的作品之所以得到如此高
的认可,主要是基于他的纯形式语言的境界,而不是他深入地描绘了自然。而他的后来的一些书写性较强
的作品更能够印证他在处理自然与形式方面的良好能力,场景写生的那一部分作品尤其是这样,因为那一
部分作品与超写实在表象上有所不同,在语言方式上强化了色彩、肌理等纯形式的部分。
很多人往往从“技术”的角度来赞美冷军的作品,并且把冷军作品的价值完全误读为“技术”,似乎与艺术无
关。甚至还有人想当然地认为,只要有耐心,艺术家都能达到。在他们看来,似乎重视了方法便流于“技”,
从而损于“道”。因为他们没有看见冷军作品中自然背后的形式以及强大的抽象概括能力和综合判断力。当代
的艺术家往往强调“表现”的空中楼阁而忽略“方法”的现实根基,强调抽象的“精神”而忽略精神得以实现的手
段。这种认识是有悖于艺术实践逻辑的。很多人囿于认识的局限,把技术和艺术对立,不在真正的艺术实
践中去考量技艺的一体关系,而是仅仅在思辨的语言学层面通过概念一相情愿地演绎推导,于是技术和艺
术的关系就沦为了空泛的概念游戏,于实践毫无意义。
冷军在选择创作主题的时候不是随意的,而一般是意有所指的。他谈到自己的创作时说:“表达自己对客观
物象的主观感受,虽不是借物抒情,但创作中也免不了要巧妙地借助他物隐喻自己的观点和看法。”纵观他
的整体的创作线路图,也的确是这样的。冷军虽然把语言当做艺术的第一性,但他也没有忽略某种隐喻的
观念陈述。他的这种隐喻的观念在创作当中在一个具体的时期内呈现出相对稳定的指向。例如他的“世纪风
景”系列的创作观念意图很明显,通过描述一系列的现代社会的副产品的组合,表达对后工业时代的一种无
声的斥责。《突变——有刺的汤匙》则有异曲同工之意。后来的“肖像”系列似乎又在静静地陈述着一种古典
的审美观念,在浮躁的现代社会里与观众一起重新审视传统、回味经典的意识,寻找久违的宁静心态。他
后期的一些场景也意有所指,似乎要把观众引领到消弭已久的古典沙龙里,品读曾经的人文风范,充满了
怀旧的情绪。
总之,作品的观念价值是双向综合的,既有冷军的隐喻观念,亦有观众的仁智之见。冷军作品的观念指向
吻合社会文化现象深层结构要求,是这个宏观结构中的个别元素。它必然、也只能在这个时代中出现。最
难得的是冷军把主题或隐喻的观念与艺术语言本身很好地统一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相辅相成的整体结
构。纵观艺术史,我们会发现为史册垂青的典范人物都符合这种历史文化结构的要求。这些艺术家恰当地
把作品镶嵌在共识的历史文化结构中。艺术家不像思想家那样依靠形而上学的虚设,而是依靠直觉与实践
来实现。这种直觉必须要符合宏观文化结构的整体识时性秩序。艺术家通过自己的实践,突破自然的限制
和表现的限制,追求表达的自由,通过获得这种自由来达到自身与作品的平衡,从而达到作品与文化历史
环境的平衡。
当代艺术现象是一种庞杂的大潮,我们常谓之多元。多元并举、花开各表是艺术繁盛的表现。艺术家如何
认识和介入艺术则需要智慧。当然这一切对于艺术家来说不仅依靠理性的设计,而更主要的是依靠直觉的
模糊体察。冷军在中国当代艺术家当中堪称典范,他敏锐地把握住了他和他的作品在现代艺术中的位置,
以及在当代历史人文环境里的恰当位置。所以,他构建了自身与历史文化的平衡关系,当然,这一切的逻
辑前提是:突破限制,获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