肮脏现实主义
——刘小东在和田与新疆新观察
侯瀚如 | 阿姆斯特丹皇家艺术学院教授
新疆与中国的中原腹地距离遥远。正是这种偏远感和由此而生的神秘和美丽,使新疆成为中国最令人神往的地区之一。这里也是历史和社会风貌起伏变化最激烈的地方。过去几十年间,作为中国宏大的西部大开发项目的一部分,新疆的现代化和城市化快速地扩展。同时,新疆近年来也进入社会、文化、政治特别是地缘政治矛盾冲突密集而剧烈的时期。这种复杂的局面在很大程度上与目前中亚地区的地缘政治格局变化及这一地区影响力的不断提升有着密切的联系。显然,随着日常生活和经济、社会、文化活动的进展,新疆地区的现实状况比表面看来更为复杂,各种类型的独立的声音正以不同的形式释放出来,比如文学、音乐、美术、手工艺、建筑、宗教……不断对公众舆论造成影响。新疆自古是丝绸之路的重要枢纽,中国在这里频繁地与外面的世界打交道,或对抗,或接纳,或谈判。新疆地区在中国漫长而复杂的疆界与身份认定、再认定的过程中发挥着核心作用,这种作用是无法简单地用现代民族、国家的逻辑框架加以描述或定义的。实际上,新疆的文化图景发源于这里丰富多样的民族和历史,以及多种语言的共生,它一直是中国最为多样化、多层次的文化图景。有趣的是,随着新的城镇项目、矿业开采、交通设施及普遍的市场经济涌入新疆,这里的经济生活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机与繁荣。
当代新疆所展现的鲜活但充满矛盾的图景正是孕育艺术与文化创作的肥沃土壤,各种可能性还远未得到充分的开发。我们必须认识到,当前现实背后的这些矛盾、冲突和复杂性在很大程度上都源自生命、信仰和广义的社会活动的不同价值体系之间的对立。具体而言,作为社会进步的载体的现代化意图与保持传统的主张这两者的张力就是问题所在。这场古老且似乎永无休止的谈判建立在对对立力量之间的相互关系的想象与误解的基础上,有时候相当激烈而咄咄逼人。换句话说,一种文化与政治异国情调论(即东方主义)始终主导着对“他者”的解读与再现,在与“他者”的沟通中建立一种权力关系,从而为这种沟通提供基本框架。这种沟通方式很久以来也主导着艺术家们艺术地再现当地人及其生活的形式。来自城市中心地区的艺术家创作了成百上千的绘画、摄影和雕塑等作品,以彰显他们探索这片充满“神秘感”和“异域之美”的土地所取得的成果——这逐渐形成了官方认可的一些套路。
刘小东则摆脱了这些套路,选择非常特别、审慎然而格调上与之相关的方法切入这些问题。他下定决心,既不参与探讨那些社会矛盾事件,也不去玩味那些可以概括异域风景与人物的美感的表现符号,他选择将自己的角色转换成友好的造访者而融入到当地人的生活中去。他深入和田工人阶层的日常生活,与当地人居住在一起。和田是新疆最为敏感的地区之一,拥有十分丰富的历史。2012年6月,刘小东带领一支小型团队来到和田,开始了为期两个月的记录当地采玉矿工生活的“刘小东在和田”项目。和田凭借其采玉的传统,自丝绸之路时代开始即在新疆地区发挥着重要的历史作用,并因此而闻名于世。尽管一度丰富的资源几经开采已近乎枯竭,但和田玉仍然是这个地区财富与影响力的象征。尽管陡然暴富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全国各地的玉客们却仍然蜂拥至河流地区,将大把的钞票投入采玉行业。尽管困难重重,人们仍然被神话吸引而来到和田,当地玉石行业已经逐渐向使用其他地区的低质玉料过渡,和田也逐渐演变为最大的玉和宝石交易枢纽,但玉工们沿河劳作的场景依然是当地风景的组成部分。
刘小东再次延续了他探索多年的现场绘画方式(或称之为“写生”),这种方式在他的著名作品“三峡”系列(2004—2005)的创作过程中体现得尤为鲜明。这次,刘小东在河滩搭起帐篷,建立临时工作室,使用素描、日记、油画、摄影以及其他的媒体和手法,记录他亲眼观察到的劳作场景和当地工人的形象。同时,还有一支电影团队伴随他左右,记录创作的全过程。刘小东竭力避免陷入创造宏大叙事和英雄形象的陷阱,他选择融入最寻常、最真切的普通工人的生活环境之中,以最直接、最真实、尽量亲密而敏锐的方式抓住细节。他力图以纯粹写实的风格反映矿工们的真实生活,描绘他们那小心翼翼的、谦卑的、艰苦但又复杂入微的状态,这种状态影响着他的切入方法。尽管刘小东对这个受任何种种族偏见或政治力量左右的群体明显保持着高度的敏感,但他始终站在一个客观又关切的观察者的角度,从不采取任何对立划分的态度。这也是刘小东所保持的思想自由和政治公正的特征。刘小东拒绝遵循任何宣传模式,无论是上层的权威还是底层的怨言。这使他可以专注于对矿工性情的纯粹的探索,专注于他们挣扎其中的生存环境的再现。换言之,刘小东将自己沉降到生活现实的泥沼之中。再度浮起时,他带给我们的是一种与美化异域风情式的解读和操纵他人的官方认可的表现方式截然相反的“肮脏现实主义”风格。这样出产的作品是诚挚的、简单的,具有撼动人心的说服力。当地政治、文化、社会的复杂性及其历史纠葛被浓缩在几个矿工极其真实的形象中,他们的身影仿佛承载着历史的全部重量……
刘小东的艺术实践涵盖了一系列多媒体和跨学科活动,远远超出了绘画的范畴。电影与文学,乃至历史研究都成为项目实施的核心内容。他的这一方式的特点吸引了各个领域的专业人士与之合作——电影制作人、历史学家、作家等。笔者作为“刘小东在和田”项目的总策划人,责无旁贷地策划了一个与绘画并行的复杂多样的项目,包括田野调查、历史研究、巡回展览、电影摄制、研讨会、网站、出版物等。多面手的媒体人欧宁作为本项目的共同策划人,带领一队研究人员和记者实施了一个非常具有挑战性的研究项目:在刘小东创作绘画的同时,他们在广袤的新疆走访了多个城市和乡村,采访当地的作家、史学家、音乐家、手工艺者、建筑师等,采集了他们各式各样的表达样本,汇集而成的庞大档案展示了公众对与当地生活息息相关的各种问题的意见表达。通过展现传统和个人观点的表达的多样性,我们得以窥见新疆文化界的知识多元性与复杂性。反之,任何得以体验本项目的人也得以解构民族宗教群体间文化碰撞的二元论逻辑。这种二元逻辑由对立的社会群体共同缔造,并不断得到强化和守护。研究项目的成果不仅仅是对久远与近期的历史中文化与艺术表达的丰富性的明确提示,更为重要的是,它们应被视为在激烈变易的当下创造当代现实的积极贡献。现代化的实现并非只有一个官方规划,在对共同的未来进行构想的过程中,接受甚至鼓励不同的、独立的声音不但是可能的,而且是不可回避的。
保卫并保持差异性及将自己面向“他者”开放的欲望占据着这一地区文化表达的核心。在这里,执着的人们为给自己争取合法的地位而不断努力发出新的声音。造访者可以立即感受到这种令人瞩目的表达多元化所含有的对改善当前境况的毫不掩饰的渴望。不仅如此,当今世界,在日常生活和政治活动中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地缘性政治冲突。在这样的背景下,本项目就更加具有普世意义。刘小东投身于他的画中的主人公的日常生活,同时以批判的视角进行创作。我们的研究项目与刘小东的“肮脏现实主义”干预精神和策略的实践同根同源。他压抑着温情主义,我们也同样试图提供有关现实状况和历史背景的独立,以及另类的视角。项目通过采访,视频,文本,图像档案,小组讨论会,研讨会和线上、线下出版物等各种形式,开创了理性、智性地阐释的新的创作疆域。我们希望这有助于理清躁动而叵测的当今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