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高礼
赵友萍 |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高礼从一名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的学生成长为有独特风格的艺术家和艺术教育家,这缘于他的勤奋和内在的开
悟,也缘于中央美术学院及其附中的办学理念及教育方针的正确,这是对习艺学生必应具备的基础积累所给予
的根本性的保证,加之留学前苏联六年在列宾美术学院对相关规律系统的、严格的学习和认识,又更进一步获
得了从艺的根底上丰满而扎实的积累,成为他“起跳”的强有力的支点。
高礼很早就立志从艺,在中学时期遇到了一位启蒙老师,进入附中之后将自己心中之悟题写在自己的画像旁
——“要热爱你从事的艺术,而不是从事艺术的你”。
高礼在多年的艺术实践中踏实刻苦、勤奋不懈都缘于一个“情”字,因为爱而去追寻。他曾写道:“艺术创作永远
是以感情为主导的,理性也被感情化了”,“所谓的情感投入实际上是作画过程中始终对人性、人文精神的关
怀”。他的这种认识体会与古今中外的大艺术家们的体会是一致的。所以高礼总是热情洋溢地对待生活,真实
地观察生活,生动鲜明地表现生活,踏踏实实地研习客观规律,这是习艺者能否成长为一名艺术家的重要条件
之一。如果没有对生活的热爱,是不可能有热情的表现的。画画实在是一种被感动后的行为。
对生活的热爱给了高礼不断发现生活之美的敏感。20世纪50年代的一批速写,表现的都是一些生活的小片段,
如《妈妈做饭》《边做边唱》《菜篮子》《慈祥大婶》……读来让人从内心升起一种柔情、一种感动。
在《妈妈做饭》中,高礼记录了妈妈持家的辛苦和对全家的那一片无价的爱心。妈妈健康的身姿和一缕飘散在
肩头的黑发,准确生动地表现出妈妈做饭时的用力;一道阴影表现了中午时分狭长的小厨房中的情景,妈妈的
爱让家亲切而温暖。
《边做边唱》中的画面是妇女斜靠在被垛前,她的周围布满了做活的所需之物,她的头略低,嘴微张,高礼在
标题中点明她是一边做活一边唱着。我很喜欢这幅速写,读完为画中传达出的一种幸福感而从内心涌出一种愉
悦之情。可以想见作者是动情地画出这幅画的,在彼时彼刻高礼难道不是在“边画边唱”吗?至少作者的内心与
画中的主人翁是相互唱和的。
我喜欢《慈祥大婶》这幅速写,从标题就能感受到高礼作画的情之所系。被感动的高礼着力表现大婶端庄自然
的体态,头微低,微垂的眼神沉静敦厚,与嘴角的微小的细纹相协调,准确地表现出一种内敛的柔情、诚恳善
良的精神内涵,读者也被感动了。
《菜篮子》真让人喜爱。一缕阳光从开着的门斜射进来,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门旁放着满满的一篮子菜,是
买来的,还是从自家菜园子中刚刚摘好的带回家放在了门口?真像是自己生活的经历。
这些生活速写正是高礼一直坚持的作画的出发点和落脚点。他说:“画什么都不在技术上使劲,而把劲用在人
物或事物本身的表现上和我对该人物、事物的认识上。实际上如此画出来的画面,不但内在精神上是充实的,
表现对象也往往因此而显得神采奕奕。”
此后直到20世纪90年代或者说直到现在,他的大批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丰富多样、质朴、平实,生产、生活的场
景生动真实,总能打动读者,总能将读者带入真实具体的情景之中。
这些生活速写是极其珍贵的,可以说是不可再得的了。这些生活速写看似未完成,却有独立的审美价值,关键
在于立意,立意明确又表达准确,未完亦完,也即是不全之全。立意不明确,不知何时何处当了,虽完亦未
完,也即是全而不全。虽然作画过程中每每会出现心手相师的美妙时刻,但始终不能丢失了意而变成了魂不守
舍,以致作品失去了动人的审美价值。这批作品正是因为生活之美在高礼手中得到了真实朴素的表现,而使人
感到亲切温暖,并产生了深刻的喜爱之情。
高礼的风景写生同样灌注了他的情。海江曾经这样描述自己的父亲:“回到家乡两眼放光”。对家乡的深深的眷
恋促使苏高礼一旦有空余时间就要回到家乡,回到山西农村,绝不仅仅是他想画几张画了,更重要的是他心目
中那份不舍的牵挂。他是要去看看亲友好吗,山山水水好吗,家乡的美术工作和美术家们好吗,家乡的一切在
他的心中就是一幅大艺术作品,他在其中如鱼得水,感受着过去的温馨。感动于如今的发展,亲情、友情、乡
情是他生命的组成部分,这一切都转化成了他的创作冲动,凝固在他的作品中,即使描绘他乡,也是怀着乡情
去讴歌、去表现的,家与国已融合为一了。
任何高品位的艺术作品都是以高超的技术技巧为支持的,如芭蕾舞、钢琴、交响乐、京戏等。我们的先辈、智
者曾经指出:“大匠之巧,焉能不出于规矩哉!”“无规矩不能成方圆”……这些都反反复复说明这一道理。高礼
对规矩或者说对规律的认识和掌握使他起跳之后能够活用造型与色彩规律,能够万变不离其宗。在艺术表现
上,他努力依神取形、依神设色或者说依立设形、设色。加之高礼对中国传统艺术精华的注意及摄取,对于民
间艺术的一种天然的亲近,点点滴滴都融进了他的作品中。例如《夏庄东阁》《窑庄》这两幅作品中并没有强
烈的明暗和冷暖对比,相反弱化了直接写生时在阳光下那种必然的强烈的明暗反差和冷暖变化,而采用了同类
色协调的手法,采用某种生活积淀而与相应的情绪相契合的社会认同的颜色,或以固有色自身的深浅组成画面
中必需的重色块。如《窑庄》这幅作品中选用的几棵树即是,运用的线条既非墨线,也非西方绘画中曾用过的
线,而是用色线——与画面的总色调相协调的色线,从而增强了画面的建筑感,又与画面的色调、纹样融合为
一,脱离了一般写生的效果,以装饰的写生性为其表现特点,因而别具一格。
《武家坪的庄稼地》《虎头山下的大寨田》都没有强调写生色彩的丰富性,而是大取大舍,只在画面深处用略
冷的颜色,前景微暖的翠生生的绿色麦地十分清新,带有明显的写生的装饰性。高礼曾总结:“这种技术因情
理而神采奕奕……”也即是说技已与情意融合为一,具有了生命力,对象得以活生生地被表现,因而神采奕
奕。或可说情意在技术中获得表现,技在情意中获得生命而得以升华。高礼作画始终是意因情而立,技依情意
而择取,画作中凝聚了诚恳、率真,总是能够与读者产生或喜或忧、或兴奋或感叹的情感共鸣。
习画者都十分重视作品的个人风格,风格是艺术家智慧的结晶。前人给我们留下了十分丰富的风格各异的艺术
品供我们研习,但风格是不能编造的。“风”可以继承,甚至可以直接拿来为我们所用。“格”则不同,人格、画
格或曰格调是属于个人的,所谓的腹有诗书气自华是修炼所得,他人是无法拿取的。一心想要制造一种个人风
格,先就使自己跌入了作伪的嫌疑之中,继而会失去自己的赤子之心,实不可取。唯有刻苦于练技练心,在艺
术的正路上坚持不懈,方能获得个人风格。高礼长期践行自己的从艺之道,形成独特的风格,可以说兼有中西
艺术传统之特点。面对浩瀚的文化传统之宝库,个体需要理解其中带有普遍性之道,具体的学习只能取其若干
点。高礼取西方造型、色彩规律作为指导,融合东方装饰手法的某些特点和中国书法的某些运笔技巧,排除了
明暗反差强烈的造型方法,重点利用结构的透视关系塑造实在的形体,具体表现时利用色彩强化形体的稳定
感,在色彩上更多地强化主导色调的基本倾向,减弱写生色彩的丰富性,从而形成了外在的画风特点。决定高
礼内在画风的是他的诚恳、朴实,对生活的热情,对艺术、技术、技巧的不懈钻研,对修养的不断积累而形成
的个人格调,这些内在的修养、开悟决定了他面对生活选择的角度和表现手法。几十年的实践铸成了他的独特
的脱俗风格。最喜欢他画的《老人像》,这幅作品可以说是高礼艺术风格的典型代表,实乃他作品中的上乘之
作。
高礼的作品之所以打动人,还因为他让人看到了劳动人民的美、劳动人民的好。他的作品中有不少表现的是水
库,都是建造在崇山峻岭之中,通向顶部的弯弯曲曲的小道都是人走出的痕迹。在《铁锤钢钎穿太行》中,不
可思议的是,人们生生地在太行山侧开出了一条“走廊”!多少的血汗才能把山地的沟沟坎坎变成如画般的梯
田!最为惊心动魄的是开在山腰的那条被称为“天河”的“红旗渠”,真真是“人民的力量大如天”(一首歌中的歌
词)。无论是高礼表现的水库、工地、红旗渠,还是他画的《山高谷深路远》;无论是《黄背角村之一》《黄
背角村之二》《场》《欢歌喧不住》,还是《绿色的天》《玉米和山》《秋忙》……这一切传达了一个同样的
内涵——人民在崇山峻岭中艰难地讨生活,人民的奋斗和智慧创造了生活,支撑着国家,收获着幸福。
高礼的作品让我们深切地感受到农民、农村、农业是国家的命根。农民世代劳作着、开辟着,改变着我们的生
活;农民是我们宽厚的、慷慨的衣食父母,我们手中的画笔没有任何理由不赞颂这种平凡质朴而崇高的美。
最后我们要向高礼致以同志的、朋友的、同行的敬意,是他的创造性的劳动以独特的艺术形式传达出质朴的人
民之美和伟大的人民创造的巨大的价值,表现出山河家园的美。他对家国之热爱和深深根植于人民的生活成就
了他的艺术,他的成就为我们的事业增添了一份独特的光彩,并且融入了我们的文化事业中,与人民的事业一
道获得永恒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