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云散 薪尽火传
——王少斌油画作品随想
江冰 | 文
王少斌的油画作品,可以分为三组:画室视像,风景写生,迷园独舞。画室视像是源自西方的油画常见题
材,尽管中国也有“吴带当风”之栩栩如生,但论起对于人体——尤其裸体的表达,西方还是更多、更丰富、
更深刻,这应该与古希腊注重裸体艺术有关。人的肢体动作、面部表情乃至每一块肌肉、每一根毛发,都
无微不至地传达着艺术家的情感、情绪、思想、观念。这是否也同西医发达的解剖学有关——可以首先在
生理上充分认识人的身体,给予画家一个凝聚提升想法的坚实基础。少斌显然延续了这一传统,他笔下的
人体有强烈的叙述冲动,比如那位扶拐杖的老人,肌肉松弛的面孔,凌乱的胡须,一副夕阳西下气象。但
2007年的作品与2009年的又有不同,前者似有激愤,双目朝天,目光炯炯,仿佛向天诉说;后者则目光向
下,心气平和许多。是将平生事看淡看透?抑或所有郁闷只化作一声叹息,一了百了?——留下想象空
间。无论如何阐释,前者峻急怒放,后者收敛平缓,是不难感受到的。
风景写生也是油画常见题材,这一点与中国画相近,但风格完全不同。西方画中油画、水粉画、水彩画,
用笔由重到轻,色彩由浓而淡,似乎水彩画接近中国画风,属于风轻云淡一路,但一眼望去依旧气韵迥
然。中国风景画与中国文人气质最为接近,可谓另一副面孔,可谓另一副心肠。孔夫子名言即有:“知者乐
水,仁者乐山。”他老人家是“见大水必观焉”。到了魏晋之后,以玄对山水,以道求体认,山水在文人画家
的笔下更是焕发出无限的人格意义,所有关于山水风景的创作都可以视作一种精神依托、心灵写照、艺术
人生。少斌的风景写生在这个意义上,是西方油画的路子技法,中国文人的心境情怀。我透过油画不无厚
重的色块,读到的却是我熟悉的东方气息与中国心情。你看那画面构图,虽然不是传统中国画经典的框
架,但前景的舒朗空白,远景两座茅草小屋的造型,荷塘荷叶之选择,我都毫不犹豫地将其视作东方、视
作中华文化之符号。倘若我对少斌喜书法、习古琴的爱好进一步延伸想象的话,自信画品的结论亦是顺理
成章。
不过,三组作品、多幅画作,最抓我眼球、最合我心意的是两幅取材于岭南戏曲与建筑的油画,一副题名
《迷园之独舞》,另一幅为《迷园之曲终》。最心仪的是《迷园之独舞》:高大的祠堂,黝黑的木柱,一
个古戏台推在画面深处,画面前景是许多整齐排放的中国古典式桌椅,生漆黑亮,木质结实,似乎简约如
明代风格,静静地摆放祠堂大厅中央,寂寞无人理会。静静座椅,无人大厅,面对的却是一个有着低低护
栏的传统戏台,一个戏班子演唱正酣。你瞧,戏台居中的是一位女子,水袖舞动,白衣飘飘,咿咿呀呀的
唱腔仿佛从历史深处传来,弥漫整个祠堂大厅。女子全身心投入剧情,身后隐约可见若干琴师,想象中,
也是一样的倾情投入,与那美丽的主角一道沉入戏曲情境,美轮美奂,如痴如迷——然而,引人震撼的却
是少斌匠心独运的巨大反差:一静一动,一沉寂一活泼。前景的一桌一椅无不肃然,却没有一个观众赋予
其观看的意义;后景的戏台主角与乐队独自演出,无人喝彩,却依然自演自唱,平添出一股悲壮、悲凉,
一股不管不顾、一味继续的愣劲。这愣劲里,我依稀看到《山海经》里填海的精卫、神话里逐日的夸父、
传说中泣血的杜鹃,依稀感受到高山流水遇知音、知音离去吾摔琴之伤感、之情绪、之纠结、之于心不
甘、之仰天长叹——难道这 就是上演在古老祠堂的当代悲剧吗?难道这就是我们无可挽回的当下传统文化
境遇吗?难道这就是我们面对风流云散需要薪火相传的历史使命吗?少斌用他艺术家的方式传达了这样一
种近于悲凉的忧思,提供了一种可以或深或浅、或远或近的意义阐释空间。我去看,我去想,在动静之
间,在生命与死亡之间,在当下与过往之间,在现实与历史之间,体味着一曲挽歌:优雅、苍凉、悲伤、
惋惜,以至有一丝激愤、一丝不甘、一丝恨铁不成钢——艺术家的表达是弥散的,是瞬间的,是爆发突变
的,却又是尖锐的、悠长的、持久深厚的。我在少斌的“迷园”中感受到了这样一股力量,由“独舞”至“曲
终”:主角舞者发生了变化,琴师伴奏的身影隐没了,舞台上只留下白衣女子,身型定格在类似嫦娥奔月仰
望向上、顷刻飞起的姿态,舞台偏到画面一角,更多的画面空间留给了祠堂一边高大的窗户。窗外阳光灿
烂,明亮的光点在祠堂的桌面上反射,仿佛奔腾跳跃,整体色彩陡然转亮——尤其是与“独舞”画面比较。色
彩明亮,心情陡转,是同题材油画创作的情节发展,还是创作主题的延伸?是绝望悬崖突然开放一朵希望
的鲜花,还是无边黑暗的天空瞬间裂开投下一道阳光?画家的情思也许远远超出了我的阐释。因为,艺术
的天空原本辽阔远大,因为图画的表达原本既有画中意,又有画外音。但那是绝望之后的希望,是憧憬之
后的转机。
总之,这是一种向古典、向传统致敬的“迷园”,是风流云散薪火相传的“独舞”。想到画家少斌既是油画家,
又是优秀的岭南建筑环境设计师,还是大学教授、建筑学博士,想到他为潮汕人,久居广州的职业角色与
文化身份——我于岭南传统文化角度的想象与阐释,也就找到了思想的起点,以及阐释的基础。近十年以
来,我在广东文艺界不遗余力地鼓吹“本土化”,就是基于岭南文化常年处于传播劣势之忧虑,就是在频繁接
触中转而不断地被岭南文化魅力所撞击、所吸引之推动。我愿尽力为之呼吁,为之发扬光大。风流云散,
薪尽火传,独舞不止,曲终不散。因为我们自信岭南文化源远流长的顽强生命力,自信其无与伦比的独特
文化魅力。故此,愿引少斌为知音,彼此勉励,一道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