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今日 明月前身
许江 | 中国美术学院院长
美院油画系的老先生先后退休,上世纪50年代造就的一代名师,仿佛在一个夏季,都离开了教职,一下子
就换作了“文革”后的一代人。“日光随意落,河水任情流”。人换了一代,而油画系的气息却一脉而相承。两
鬓染霜的一代兀自回返画室,“万事悉悠悠”,更多地琢磨起绘事画意来。汪诚一先生正是其中的代表。
认识汪先生很早,早在1978年夏,当时我已知被浙美录取,但未接到正式通知。汪先生带着当时油画进修
班的梁铨等几位同学赴闽写生,我如获救星般前往探望。30年前的往事如风,每回想起,都会吹起一片记
忆的涟漪。知道汪先生的画,那就更早了,早在1973年春,我高中毕业后,寄寓福州学画,从老师家中搜
出“文革”前的《美术》等刊物阅览,马克西莫夫油训班如远月,《信》等作品正若邈远的光芒。在那个颇为
严酷的年代,这些艺术中蕴藏着浪漫情愫,像一首诗,沁着人们的心头,尤其点燃了我们山乡知青生涯的
亲历感情。那温丽的调子,从此总与某些温馨的事相连。
我们常说:中国美术学院(原浙江美术学院)油画系有着一种“写”的传统,指的是在油彩的塑形赋色的绘画
过程中,重视“笔”的挥洒和自在的表现力。当我们确认这样一种传统的时候,心中一定会浮现汪先生的绘画
艺术。他的“挥写”几乎成了他的一个特质。远在上世纪50年代的《信》的创作中,在人物塑造的同时,追
求生动的用笔的倾向,就已经初显端倪。“文革”后恢复了教学秩序,学校复兴人体写生之风,我曾目睹汪先
生的写生过程,对他把握整幅作品大体色调的能力印象尤深。在写生中,他极重视人体的纯一的亮度,淡
化人物的细琐阴影,常有意识地将暗部转化为色块。为此,他营造出一种偏于平面的表现方法,让色彩和
整体的形来打动人,并为用笔留出挥写空间。
上世纪80年代初,汪先生和宋贤珍老师一道赴甘南写生,回来后在院里举办了“藏区风貌”的双人联展。这
个联展中的一些画至今还留在我的印象里。那极具写意的用笔,迅速捕捉形体;夸张的色块,蕴满了生活
的激情。汪先生对于油画的独特的挥写在异域他方的色彩世界中几乎得到任情任性的施展:人物、牛畜被
还原成一块块滚动的色彩,在高调的高原上穿梭;载歌载舞的人群,又在同明度、对比色的交回中荡开活
的韵律;大块的平涂和激越的色彩相互应和,那色、那线仿佛要挣脱形象,兀自颤动起来。高原的生活被
表达得如此丰彩、如此亮丽,在当时和今天都让我们的心随之怦然跳动。
汪先生作画重色线,重挥写,在那后面蕴着的,是他的感情。这种感情并非雄浑或澎湃的一类,却天然地
有着一种凝练的倾向。“空潭泻春,古镜照神”。那如泻春色的潭水,澄清彻底;那照人形神的古镜,绝无蒙
翳。汪先生的内心常常充满了被感情淘洗之后趋于澄澈自照的清明,所以他的色线一方面总带着情、蕴着
情,一方面又趋向于洗练。《渔火》《童年》中那舟船、那江水,都带着一种思乡的远望。远望是由色彩
来表达的,那般沉郁,又那般纯粹,蕴着一缕家园的守候。
这样一种望境是注定要倾向于简约,倾向于淡远的。汪先生经历了一系列源于生活的色彩世界的激荡之
后,内心越发澄澈起来,清明起来。上世纪80年代末以来,汪先生创作了一批人体系列作品。人体的造型
仿佛受到一些立体表现的影响,但更加简约,有如一片片披裹着布衣的云团,随时要在流畅而纯一的背景
上飞翔起来。物之纯洁出于洗,技之精熟出于练。汪先生经历了反反复复的洗练之后,他的艺术世界进入
了一个更为单纯、更为悠蔓的境域。他内心深处的某个本己的东西在这个洗练的过程中被陶冶出来了。那
本己的东西那般素淡,却又迢远;那般简洁,却又浑然一体。“体素倾洁,乘月返真”。汪先生矢志努力了几
乎半个世纪,在他的晚年,正在把他自己带回其本身,带回那纯一而淡定的家园。
这个家园曰“写”:那些山壑、村庄只在笔端处延绵伸展,在远方的地平线下,化作耕云播雨的地之灵窍,正
吐纳着中国人因时因地、二十四节气的呼吸。这个家园曰“淡”:那清晨窗前的一花一卉,正散发着清新的绿
影幽香,悄悄然给每日的生活带来一份悠蔓自得的梦一般的远望。这个家园曰“意”:那山水、那花卉、那人
物都蕴着生命本己的一种快意,蕴着绘画自如自在之境的和乐,只要你看上一眼,就被感染,那一切就如
水一般沁入心园,成为静观自守的家园的一部分。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今日,犹当下;前身,犹前生。在这样一个简白澄化的世界里,前生、今日,明
月、流水,又有什么区别呢?它们是否一道昭示着一个活的隽永之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