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优美而悲壮
——读徐晓燕的画
邵大箴 |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徐晓燕是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驰名于画坛的女性画家。中国画坛对女性画家一贯要求比较苛刻,只有个性
风格鲜明者方能受到承认与评价。记得1993年12月徐晓燕的油画作品《城苑》在中国美术馆亮相于第三届
中国油画年展时,人们发现,这是一位有才气、有个性、有思考和有追求的女画家。她的画是普通的城郊
菜地,不厌其烦地描绘蔬菜园地茂盛和繁密的景象,画面取景独特,笔法严谨而大气,色彩浓郁而富有激
情。那算是她在北京初露锋芒吧!虽然在这之前她的作品已多次参加各种类型的展览并有获奖的经历。对
她来说,这固然是艺术实践和探索的结果,也是艺术视野不断拓展,对艺术本质有比较深入的思考所促成
的。
徐晓燕是“文化大革命”之后考入大学美术系的,毕业后,面临着国家拨乱反正和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她开
始用自己学到的传统艺术技巧进行创作,但很快遇到了“’85美术新潮”的挑战。在艺术上颇为敏感的徐晓
燕,呼吸着周围散发出来的创新空气,在实践上也有新的探索。不满足于旧有创作模式而试图走出新路,
对一味求新的浪潮有所保留而不愿盲目随从,可以说是她20世纪80年代上半期的矛盾心态。其实,当时西
方的艺术处于高峰状态,有悠久艺术传统的欧洲人却因对绘画的眷念而掀起一股“复归”的思潮,走在这股潮
流前面的是一群德国青年画家——新表现主义者伊门多夫、巴塞利茨和安塞姆·基弗等人。在意大利,与这
股思潮相呼应的是“超前卫”绘画。欧洲的艺术家们重新燃起创新的热情,讲究绘画的形式美感,用以表达对
现代社会的感受。这股清新的风气在整个西方传播开来,也不可避免地影响着中国画坛,影响着中国艺术
家们的思考。在国内,激进的“’85美术新潮”在完成了自己的先锋角色之后逐渐沉寂下来,正常状态的创新
任务又被提到人们的议事日程。和许多富有探索精神的青年人一样,关注艺术潮流走向的徐晓燕,从这里
获得有益启发,更坚定了对绘画艺术的信心。她认真考虑如何在关注现实、表达自己主观感受的基础上发
挥自己绘画的优长。这就是她创作“城苑”系列的背景。
人们在议论徐晓燕的创作时,常常提到她的画风与基弗的关系。作为观众,我相信徐晓燕是喜爱基弗绘画
的,也相信她从基弗的作品中借鉴了一些观念和技巧。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就像包括基弗在内的德国新表
现主义绘画借鉴了他们前辈大师的经验一样。聪明的、善于思索的、有悟性的徐晓燕,把目光投向她周围
的现实和当下人们的生存状况,用自己的笔触和色彩,描写她的所见所感,表达她对人与自然万物生命的
思索。当“城苑”系列得到初步成功之后,徐晓燕便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对这一主题的发掘以及对与此相适应的
语言提炼。1995年,她的油画新作《秋季风景系列之十二》在第三届中国油画展上获金奖,油画界的评委
们高度评价这位年轻女画家的探索勇气。在油画界,当不少人在作品的图像形式上绞尽脑汁时,徐晓燕却
在作品中用自己的激情表现出对自然、对生命的关注。比起“城苑”系列来,她的“秋季风景”系列在语言上更
为单纯、凝练和整体,更重视笔触、肌理和色调的力度和韵味,自由、随意而有修养的涂抹更有表现力。
不同于“城苑”系列的是,“秋季风景”系列描绘的不是田野上的茂盛与繁殖,而是萧条与荒寂。大地向人们奉
献了它丰盛的果实之后,呈现出来的是一片狼藉的景象:在杂草丛生的田地里,一片残缺不全的秸秆。大
地像无私哺育子女的母亲一样,只有奉献,不求回报。即使在被掠夺一空的情况下,它也坦然、宽厚,呈
现出令人敬重的面貌。徐晓燕深谙艺术规律,她饱含着热情画出荒地、杂草和残缺秸秆的风姿与美。她的
心既为那些“被剥去果实又割下头穗的玉米残茬儿,在夕阳下、在风中伫立着的秸秆、枯草”所不能平静,也
为这些景象“不可言喻的美丽动人”(画家语)而激发出创造灵感。艺术创造的原理之一是切忌语言的直白与
单一,否则容易流入两个极端:或主题赤裸裸的呈现,或纯美的形式主义。托尔斯泰说过这样的话:文学
艺术是外甜内苦的药,因为它甜,人们乐意接受;而因为这苦,则有治病的功效,文艺作品是甜与苦、形
式美与哲理的统一体。艺术语言包含的主题“多义性”或“复合性”,寓思考、观念于可供审美的形式之中,是
徐晓燕这批作品的重要特色。
“秋季风景”系列标志着徐晓燕个性风格的建立,但她没有浅尝辄止,而继续向“自然——生命”主题的深处发
掘。接着她又陆续奉献出“乐土”系列、“大地的肌肤”系列、“怒放”系列、“辉煌”系列以及《月亮湾》《翠
桥》《蝴蝶泉》等新作。从“乐土”系列开始,徐晓燕从关注土地上植物的繁荣与衰败,转而关注大地本身的
状况,它被“异化”,它发生“裂变”,它“伤痕累累”,但它忍辱负重,它大气非凡,它有不可替代的辉煌。徐
晓燕的画和大地有不解之缘,她把自己对大地深厚而复杂的感情融在这些作品之中,她在描写人类对大自
然的践踏时,总会想到它们的本色和它们自身的存在价值,她用画笔“赞美”它们,带着苦涩的心情。多美好
的名称——月亮湾、蝴蝶泉、翠桥……其实是臭气扑鼻、不堪入目的污水沟、垃圾坑、极易堵车的小桥等
等,但在画家的笔下,却是一幅幅线条蜿蜒曲折、色彩丰富的画面。这些使她陷入深沉的思考,同时也激
发起她的想象力和童年的记忆,她从中也体悟到许多人生的哲理,她画“怒放”系列的过程与体会充分说明了
这一点。她从昔日自己在菜地拍摄的资料片中看到一些因生长不良被废弃的小白菜的图像,追忆起她感受
到的白菜生长过程,从而产生创作的冲动:“我很小心地从菜心处画起,想象成花蕊,再一点点向外;绿色
画得很浓烈,画到叶子边缘的地方自然也变成了金黄,几天下来,画面已经有了模样。它正像一朵奇异的
花朵,慢慢绽放。它已经不是片子中的样子了,而是脱颖而出,呈现出它自己的美丽。我开始感动了。接
下来的作画过程更像是一种跟随状态,跟随它盛开的过程,体会那种生长的感觉。我承认我从那一刻起有
了一种体会:作品是有生命的,那幅作品似乎告诉了我那带着泥土的花朵并不丑陋,而是近乎完美,近乎
妖艳。它卑微的出身正像它的自信一样高贵,一样迷人,一样可以登堂入室。”(徐晓燕《我的怒放》)
对人、大地和自然的思考,驱使徐晓燕在绘画创作中取得成功;而创作上的成就也推动了她更深入地思考
人生与艺术的许多道理。这个过程反映在她近几年的创作上,作品更有悲怆色彩,更有思想深度,更有精
神内涵了。
徐晓燕从成名时就面临如何突破自我塑造的语言模式问题,十多年来她在作品内容和形式上所做的变革,
都在踏实地解决这一课题,相信她在今后的历程中一定还会有新的努力、新的奉献。
2006年6月于中央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