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考古学标本
——张方白的艺术方位
张晓凌
固守之所以是高贵的精神品质,不仅在于主体对理想主义信念的执着及个性的单纯与坚韧,还在于它的稀
缺性——它只属于少数精英。这一点放在20世纪中国文化史中去观察,可以看得很清楚。读这段历史,很
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在那个波诡云谲的岁月,“流质易变”已成为文人、艺术家们最为流行的文化性格,其
观念、行为、人格大体遵循了“因时而变,依势而变”的存在法则,即便是梁启超这样的思想大家,也难逃这
一历史逻辑。“固守”只是鲁迅等少数人的专属,它在鲁迅身上得到了最为完美的诠释——既成就了鲁迅令历
史尊重的性格,也铸就了鲁迅思想与文学的高度。同时代的巴金、矛盾、郭沫若之所以难以企及鲁迅的境
界,很大程度上是囿于“流质易变”的文化性格。当然,固守也非仅仅鲁迅式的一味刚猛,也有沈从文式的退
缩——以“弃文从研”而在心灵层面上固守。
张方白的固守在鲁迅与沈从文之间,精神上他更接近于鲁迅,行为上则有沈从文的影子。在创作上,他以
意涵复杂的精神性作品与新语言实验坚守着边缘姿态;在行为上,他以柔和而理性的方式保持着与潮流的
距离。这其中,隐含了方白这样一个机警的判断:与流行保持距离可能离时代更近。
以我的理解,固守既是具体可感的精神姿态,也是在无限寂寞中完成的沉潜式的内心体验。对于那些喜欢
招摇过市的艺术家来说,寂寞与沉潜常伴随着被社会抛弃的畏惧与惊骇,在张方白那里却恰恰相反:一个
由寂寞与沉潜构筑出的自我精神空间是思想的福地。在这里,依赖精神自我咀嚼所堆积出的丰厚经验与感
受,因其沉重而生发出忧郁的气质。从心理学上讲,忧郁总是与忧愁、伤感、焦虑、恐惧、绝望、孤独、
冥想、虚无等词汇联系在一起的,这是一种深度的情感和气质,它只属于那些具有超常精神感受的艺术
家。梵高和蒙克都创作过以“忧郁”为题的作品,卡夫卡是忧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忧郁的,而鲁迅式的忧
郁则让人喘不过气来。一句话,伟大艺术家的心灵都是忧郁的,他们的作品本质上不过是忧郁的象征。值
得注意的是,忧郁者虽以内省式的精神活动保持着主体的独立性与完整性,但其精神活动的触角却并非仅
仅驻足于自恋的范围之内,它有着更高的目标。正如俄国哲学家别尔嘉耶夫论及忧郁时所说:“忧郁指向最
高世界,它伴随的是这个世界的虚无、空虚、易朽的感觉。忧郁指向先验的东西,同时它又意味着与先验
的东西不相融性,是我和先验的东西之间的无底深渊。”①从这段话中,我引伸出三层意思来:其一,忧郁
必然指向“最高世界”和“先验的东西”,在这一过程中,忧郁者对世界虚无的感受表明,忧郁者的忧郁不过是
这个世界的精神隐喻;其二,“我”与“最高世界”、“先验的东西”之间的“无底深渊”这一不可逾越的矛盾关
系,注定忧郁者的人格、心灵、精神世界乃至作品的结构都必然是悲剧性的,因而具有悲剧性的力量;其
三,这种关系导致两种结果:一方面在忧郁中走向颓废和消沉;另一方面在精神的抗争中走向悲壮与崇
高。很显然,在忧郁的两个发展路线中,方白属于后者。
上述略嫌冗长的分析,完全可以作为方白的精神背景来加以看待。和他的忧郁的现代主义前辈一样,方白
亦长期醉心于忧郁性的体验。忧郁既是他洞察现实的距离与角度,也是他将这种洞察转换为内心体验的唯
一方式。在多年的创作活动中,方白处心积虑要达到的效果,不仅仅是将这种体验转化为画面的内容,而
且更要将其升华为象征性的语言结构。这个结构的特点简单地讲,就是将事物、对象如“男人
体”、“鹰”、“塔”等通过象征性关系而直接推向忧郁概念的高度,以此极大扩展画面的精神疆域和语言的象征
力量——这是方白创作的精神法则,也是他语言的审美逻辑。
读方白的作品,很难不被其画面四处弥漫的忧郁气质所震撼,所俘获。对灵魂、英雄主义、死亡、再生、
虚无这些“先验的东西”的迷恋,持续不断地构成方白深沉而坚硬的内心独白。作于1990年的《空鸣》和
1991年的《实在》,是方白最早表达对灵魂感受和把握的作品。89后动荡所带来的人性离散及灵魂不安,
是这两件作品的精神起点。方白以《空鸣》和《实在》这样一对近乎对立的概念隐喻地表达了他超常的、
神经质般的感受。《空鸣》中游动飘散的线条,类似游魂般地作着漫无目的的浮动,掠过的空鸣犹如从底
色的幽冥中溢出;《实在》则可称为灵魂的肖像,是“既象人又不象人的简约躯体符号”,与《空鸣》飘散的
笔法与形象不同,《实在》以沉厚的边缘线和丰厚的笔触层次塑造了凝定的、类似金属般坚硬的形象。
1993年,在我策划的“中国油画双年展”上,《实在》获得学院奖。对这件颇让我震惊的作品,我唯一的疑
问是,在一个历史剧烈转型的时代,为什么只有《实在》这样一件直逼灵魂的作品?
孤寂漂游却又希冀把握“灵魂实在”的双重状态,在其后的《人体系列》中达到了某种统一。然而,这是多么
矛盾的统一:扭动的笔触与试图凝固的结构,丰富的人体结构与呈现的荒芜化,一切都似乎在不确定的躁
动中。这个矛盾由画面的双重叙事所致:“男人体丰富结构使我着迷”观念引导下的人体再现过程,隐含着方
白自我重塑的秘密仪式——这是一个“为道日损”的过程,丰富的人体结构表象在画家解构性的描绘、涂改、
修正中,日趋荒芜,而充满主体意识的笔触、线条、团块结构却重塑了一个精神化的自我。
一个忧郁者艺术所拥有的精神的复杂性,叙事的多重性,以及语义的矛盾性与模糊性,在方白《鹰》系列
中得到充分的表现。从1996年《鹰1号》开始,“鹰”的主题演绎完全进入了持续不断的状态,发展出由
《幻》系列(2005)、《君临天下》(2005)、《凝固》(2005)、《无题》(2006)、《无敌》
(2006)、《立》系列(2007)、《不倒的鹰》系列(2007)、《独立》系列(2008)、《傲立》系列
(2010)等所构成的庞大叙事体系。这个叙事体系不仅体量庞大,而且是迄今为止我所看到的语言结构最
为复杂、艰涩,并岐义丛生的叙事。从方白怪异地选择“标本鹰”而不是“鹰”来作为题材与画面主体,一座语
义学的迷宫便建立起来了。虽然其头绪复杂繁颐,但从鹰的象征性含义,画面的语义结构以及造型的方式
来加以分析,还是能粗略地梳理出其主要的意义线索。
首先是死亡与再生。方白的“标本鹰”从题材上更接近于西方静物的鹰,意即“静止的生命”。但从文化脉络、
意象造型结构来看,“标本鹰”又与中国绘画中的“人格鹰”一脉相承。方白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几乎以诡异的
方式赋予了“鹰”这个母题以全新的叙事结构,使其原有的清晰可辨的叙事脉络不由分说地进入了奇谲变幻的
情景中。我们不妨简单地分析一下。它首先是挽歌式的:当鹰走上标本台时,尽管姿态如旧,但关于它的
英雄主义叙事瞬间终止了。在沉厚底色的极深处,隐隐地似有灵魂逝去的吟诵之声。挽歌虽然动人,令人
思之怆然,但它只是序曲,画面叙事结构的高潮部分,是化死为生的隐秘的场景:扭动有力的线条,粗砺
叠压的笔触,丰富厚重的肌理,结实硕大的形体,将消逝的自然生命有力地挽救到语言的审美层面上。换
句话说,鹰的生命与英雄主义品质在自然、社会、文化层面上消逝了,却在新的语言审美结构中获得了再
生——这就是方白式的英雄主义传奇,方白式的独一无二的画面叙事逻辑。
其次是消逝与再现。方白的《鹰》系列皆尺幅巨大,从视觉上往往对观众产生巨大的压迫感,在俯仰之
间,在巨大与渺小的落差之间,令观众从心理上产生崇高感,由此而出现一个象征意义再现的奇迹:那些
鹰生前所拥有的品质如勇猛、高阔、傲立、智慧、自由等借崇高感而神秘地返回。对中国人而言,一个小
小的标本台根本无法终止关于鹰的生命意识与英雄主义的想象。
读方白作品的过程,也是沿着忧郁路线而进行的精神游历过程。从中得出的结论是,方白精神的复杂性、
深刻性、多义性乃至矛盾性与卡夫卡、鲁迅是如此地相似。这样一来,评价他们的句子也同样适用于方
白,我不妨重复一遍,这个句子是:现代主义的伟大作品皆为忧郁的象征。